那是我在收到东京大学教授的婉拒邮件,在秋叶原附近徘徊之时。

我是在京都 MLSS 结束之后来到东京的。本来想接着在日本滞留的最后机会好好逛逛东京。可是时机实在是不巧,正好赶上连续台风的影响,东京几天连续降雨。

连续降雨,

连续降雨,

一直没有停,我本想发散的到处嬉闹的心逐渐收敛起来,懒懒的。由于旅居的青年旅社离秋叶原比较近,心里便想这几天干脆就一直在秋叶原打发时间过活好了,况且对于我这样除了看动画、逛漫展的无聊透顶的人来说,秋叶原就如同圣地一般,也是个相当有趣的地方罢——

我是这样期许着的。

然而我总是会有些许的不适感,说成违和感更合适一些罢。这违和感体现在哪里呢?首先自然是这持续不停的润雨了。它并不是暴雨,并不会使人突然地因其发怒,而是连续几天,用你不得不一直撑着的伞柄,来慢慢浸润你的内心。仿佛不仅你那久穿不换散发潮臭味的鞋子被逐渐浸润了,连你的心灵也逐渐浸润起来,然后逐步弄湿你周围的事物,弄湿你买的光碟,弄湿你买的本子——好像会这样。因此,我在秋叶原的几天,购买欲望暴减,仿佛自己干瘪的手肢连支撑伞柄连续几天都做不到,然后会使得所有购买的萌物全部、全部打湿似的。还有是你会发现,你在东京所现学现卖的那些使你能融入东京的基本礼仪——比如在雨天打伞进店时自动用一个长长的塑料套子包住伞柄,不让其在店内淋水,然后在出店时自动把伞套放在一个统一的收集箱里——这自然是极富有教养的表现,但是你逛几个店后,也会发觉这样重复的行为会使你心力交瘁。

我就是这样在连续几天的秋叶原之旅——更准确的说是在秋叶原之雨中,慢慢丧失了对朝思暮想圣地的探寻欲。然而去别处又太费心力,因为举着伞连续几个小时,又是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那实在更是一个费神之事。我除了秋叶原之外,只是去了那个我不大可能去的了的大学走了一遭,那已然是十分疲惫了的。于是我在继续着我那持续几天不断循环的秋叶原之雨的同时,将注意力从街边的店移开,虽然那里面的内容着实丰富,怎么说呢,感觉每一家店内所贮藏的商品量都抵得上国内的任何一场大型漫展吧。然而我对在圣地终年忙碌的人更加感兴趣。

毕竟是圣地,如果换做是我的话,大概在那里工作会十分开心的吧?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无论我走近哪一家店,哪一家餐馆,迎接我的必然是满面春风的笑靥和热情周到的服务。我不禁为日本人的工作态度感到钦佩。在日本,在东京,在秋叶原,我从未在街边或是建筑的霓虹展板上看到类似在国内十分常见的类似『道德 民主 热情』等一个个令人神经热切而紧张的词语,充斥的只不过是一个个朴实的关于各家小店、大商场关于商品的宣传语或是类似商业用途的标语罢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好像已经把那样热切的词语写入他们的心中,他们的脑海里,从而形成他们的本能反应一般。

这样自然是十分高明的,因为这样就可以把宣传的地方空出来从而宣传那些人民真正想要的东西。然而当你逛久了,那种违和感就扑面而来。连续几天的润雨,我这样一个消费者都感到不快,为什么所有的店员都能克服这样的不适而把笑容散播给大家呢?我很快又发觉了,那些在秋叶原街边,忙忙碌碌赶路的人,人群,是不会留意在店边满含笑意散发传单的女仆的——在晴天不会(我刚到东京还是晴天),在这样雨中,亦然不会理会这样左手多出一把重伞,面上依旧保持晴天般笑容的女仆的——看上去没什么两样嘛。我的心不禁愈加烦闷起来。与中华民族不同,中华民族是一个把情绪写在脸上的民族。无论是在写字楼办公的优雅白领,还是在街边从事体力劳动,面上红扑扑的民众,你都能从他们的脸上、语言中读懂他们的不快,他们与生活的烦闷,好像把烦闷散播出来,发散到空气中,扔到其他人的脸上,自己紧绷的神经就可以松懈一点。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这样其实刚刚好,因为大家刚好可以把压力释放出来,这是生活的本质使然,也是人类的本性使然。然而大和民族呢——你很难从他们的脸上读懂他们真正的情绪,仿佛职业道德远远凌驾于道德之上一般,只至他们真正崩溃为止。例外只发现过一次,那是我刚到东京,不懂得日本在下雨天打雨伞的规矩,把湿伞直接带进拉面店的时候。那时候,我虽听不懂店员的日语,很明显从他的脸上是能看出愠色的————然而在此时,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并快慰起来,当然 すみません 还是要说的。

那是我在秋叶原唯一感到快慰的一次,我之前以为我还会快慰一次,那是我打定主意去女仆咖啡店的时候。

依然是一个润雨天,时间邻近傍晚。我决定去一次女仆咖啡厅——来秋叶原怎能不去女仆咖啡厅呢?于是我手里攥着之前挨不过面子接过的女仆给的咖啡厅宣传单,撑着伞七拐八拐,坚持到了目的地,那是一个毗邻秋叶原主干道的一条小路,一幢精简的小房子——房子的样子我记得不太清了,咖啡厅在房子的二层。进去的时候刚好有个衣着西装的大叔,看样子也是结束了一天辛苦工作,到这里来发泄发泄本性的。他被女仆迎进去,可能是老客户了,看到我醉兮兮又笑嘻嘻地说一些我也听不懂的话,我也只能赔笑着作 はい はい 状。进屋给我的第一感觉——果然比帝都的东施效颦的女仆店专业呀。整体屋子很大不说,女仆的服务以及与客人的互动是专业级的萌,屋首突起的小舞台可供女仆上面唱歌跳舞使用。顾客与女仆也可照相吃饭,这与国内模仿个外表真是大不相同,

当然,这一切都是假设店内熙熙攘攘来说的。

实际上呢?店内只有两三个顾客,店面的冷清与女仆的热情在我心情搅起了巨型的龙卷风。我只得坐下来,祈祷心中的风能迅速平息下来。那位大叔坐在我对面,与女仆互动的不亦乐乎——果然是老手。我也模仿着他的样子,学习了Moe-Moe-Q!等技巧。因为连绵阴雨,店内顾客稀少,女仆的注意力也就自然聚焦到几个稀罕的顾客身上,这令我的内心十分紧张。我局促地坐着,吃着。女仆不来光顾的时候我就可以趁着这宝贵的时间平息心情,同时借机打量这店的装潢、女仆的有素训练种种,从而想象平日热闹的样子。女仆来光顾我的时候呢,我就努力打起精神,尽量捕捉她地道的日语,希望与其良好的互动能让其在雨中也要坚持工作的内心稍稍地高兴些。

然后便是店内的高潮时段——女仆之舞。

一个女仆说她准备跳一支宅舞,娱乐一下店内的氛围。

我并不清楚在咖啡厅的日常,女仆是否会选择固定的时候,在小舞台上起舞,还是看气氛,选择店内活泼的时日来起舞,进而将店内的空气炒到顶峰。至少是今天来看,虽然店内加上我和大叔也就不过四桌顾客,但是明显,女仆执意要将舞蹈进行到底,仿佛决意无视店内冷清的氛围,弃日本传统意义上的『空気が読めない』于不顾,而是要将店内氛围于水火中拯救出来,我不禁为这种执意的精神而感动。下次决意的女仆当然不止准备翩翩起舞的她一个,另外一些也在忙碌着,做一些配合的工作。其中就有一个,在顾客中安利着荧光棒——我们可以在女仆跳舞前买一些荧光棒,在她跳舞的时候应援来互动,活跃气氛。当然,荧光棒自然是要另收费的,你也可以选择不买。事实上,买的人自然是少数,这即使在顾客满盈的店内也是正常情况,更何况是『乏员可陈』的此时了。

女仆开始向顾客眉飞色舞地推销荧光棒。前面两个顾客都拒绝购买。然后到了那个大叔。

我满以为配合良好,又是老顾客的他,至少也会读一读空气,买下一个,这样我买或不买都可以湮没在这『人群』之中。

没想到大叔抹抹嘴,大声说『要回去了!』

女仆一惊『这就要回去了吗?不坚持一下看一看我们的舞蹈吗?』这样的日语,我大抵还是能听明白,于是我也一惊。

『嗯!回去了!』大叔显然在长时间与女仆的斗争经验中清楚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怎样的博弈可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自然也符合女仆咖啡厅服务的宗旨吧,不怎么会日语的我也不会说什么,倒不如说即便我能流利地开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吧。

终于到了我。

没等女仆说完,我就说『买了!』 我害怕那样局促的氛围,害怕被所有女仆目光聚集的感觉,害怕女仆在台上跳舞而无人应援的尴尬场面,那样的话到底是谁读不懂空气;害怕拒绝之后导致的女仆一贯的萌笑脸上第一次出现的绝望表情——那表情绝不再会使我快慰,我这一点是坚定的。

店内的空气终于缓和了下来,整个需要互动的 Service 流程得以继续进行,我也终于舒了一口气,准备观赏最后的舞蹈。

女仆在舞台上终于还是活泼地跳了起来,那是我见过的最专业的宅舞,尽管我看过很多国内漫展上那些富家女穿上极品装备后的舞步,我仍然认为这个女仆的宅舞,是最为浑然天成的。促成这浑然天成的,不仅是动作,还有表情,和微笑——我很惊诧,从她的笑容中我看不到中国人那种对在如此恶劣环境也也要进行服务的那种嫌恶,那是十分专业的笑容——我是说,并不是平日里人们听到什么解乏的乐子的那种,你懂得,那种舒缓的笑容,而是一种相当表里如一,一贯如此的笑容,我坚信在店内处于活泼的时候,她的笑容,也一定如同现在这样,专业,机器一般的笑容。我们三桌顾客也在舞台下,伴着外面的雨声,伴着已经入夜的深处,尽兴地搅合着屋内的空气——尤其是我,我随着节奏用尽这几日来阴郁所堆积的气力挥舞的荧光棒,仿佛真的把舞台上的姑娘烘托的像天使一般。

窗外,持续了四天的润雨还在继续,屋内三桌的顾客,舞台上肆意挥洒青春和微笑的女仆, 和我。

坚持了四天的我,已然快要哭出来了。

(完)